腾讯新闻《潜望》 作者 刘鹏
和很多新兴产业发展轨迹一样,区块链从来不缺乏造富神话,也充满起朱楼又塌了的喜怒哀乐;而每一个成功的创业故事里,平凡和毁灭、诱惑和疯狂也一直是最主要的冲突。
七年前,张楠赓从学校离开,选择对抗美国蝴蝶实验室,创办嘉楠科技。 他研发出的世界第一台ASIC制式的比特币矿机,为比特币网络筑起了一道高墙,率领中国军团占据了产业链上游,同时也让自己在七年后,以“区块链第一股”创始人身份,站在了纳斯达克敲钟台。
但他把自己的成功归于偶然间和大势走在了一起。在上市现场,他慨叹纽约是诞生无数神奇的地方,希望嘉楠上市也能成为纽约见证和发生的神奇事件之一。
比特币是他所见证过的最神奇的事件。因而上市敲钟,这一被普遍认为走向人生顶点的重要时刻,“反而没有那么激动”。倒是早期投资了嘉楠科技的一位股东喜极而泣,纳斯达克的上市仪式主持人不得不用话筒提醒他,“赶快把眼泪擦一擦,我们要拍照了。”
2019年末,36岁、头发黑白相间的张楠赓对腾讯新闻《潜望》回忆起六年创业全历程。“实际上公司基本每隔半年就会面临一次生死时刻,因为任意一次投片失败,第二天公司可能就死掉了。”
不甘被安排
张楠赓人生中第一个重大选择是本科毕业。
2005年他从北航本科毕业时,恰逢就业环境不好,想投身IT行业的张楠赓投出去了无数份简历,结果“连个看管机房的工作都没找到。”最终他去了与学校对口的航天航空集团旗下一家研究所,但被告知按照规矩,需要先去集团下面的工厂实习三个月做技术员。
这个选择显得不那么具有主动性。
“通知说是三个月,结果一干就是快三年。”张楠赓回忆,尽管与车间工友之间相处融洽,工作也比较轻松,但未来的生活似乎像一条直线,平淡无奇、确定性十足,甚至连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,怎么过完这一生,都能够预测到。
“每几年都会有一个例子就在你身边,你25岁,28岁,31岁,三年为一个阶段,你身边有一个人就是你那个状态,一直到你退休,最后可能还会返聘,所有的细节都有了。然后你还能看到他们之间的一些矛盾,为了晋升的样子……这实在是太可怕了。”
对平铺直叙人生的恐惧像一个黑洞,吞噬着他。
工作三年后,张楠赓选择考回北航读研,与工人生涯作别。恰是这一年,署名为“中本聪”发布的比特币白皮书《比特币: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》问世,在随后十年时间里,兴起以区块链为代表的底层技术浪潮,并搅动起令人咂舌的世俗财富。
改变世界的长矛
2011年,已经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的张楠赓第一次接触到比特币,被白皮书中描述的理念深深吸引。科研之余,他最大的兴趣就是跑到国外论坛bitcointalk上交流比特币的技术和价值。
诞生两年的比特币十分小众,最早期的兴趣圈子成员大多数是技术背景的极客群体和程序员们,他们将“中本聪”所构建的去中心化奉为圭臬,并把比特币用于论坛的打赏等小众场景。
比特币给了张楠赓能够改变世界的长矛。“其实数字货币本身是给人一个更多的选择。它给了大家一个新的选择。”
在佛罗里达,一位名叫Laszlo Hanyecz的程序员突发奇想,在论坛上提出要用一万个比特币换取两个披萨,几天后他完成了这笔交易,并把披萨晒了出来。这也是比特币第一次与现实购买力挂钩,尽管在今天来看,一万个比特币价值数亿人民币。
交易应用场景的逐步增多,让比特币开始形成对法币的公允价格。如何获取更多的比特币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之一,“挖矿”开始成为这套系统内最早的产业。
“挖矿”即根据“中本聪”所构建的模型,利用芯片的计算能力,在比特币系统产生的区块(block)中不断进行“哈希碰撞”,赢取记账权,从而获得系统奖励。因这一过程枯燥而重复,因此被形象地称作“挖矿”。
在比特币运行的最初几年时间里,利用普通笔记本电脑中的CPU,即可扮演“挖矿”的角色,但效率在越来越多人进场之下显得低下。计算机体系结构专业背景的张楠赓,尝试做了一些可编程模式的FPGA矿机,酷爱日本动漫的他将其命名为《空降之物》女主角伊卡洛斯(Icarus),通过论坛卖给了国外感兴趣的极客们,小赚了一笔零花钱,并在论坛上成为知名人物。
由于在论坛中注册网名为“ngzhang”,ng即为楠赓的首字母,但用中文打出来的第一个关联词是“南瓜”,在中文网络张楠赓开始被称作为“南瓜张”,并一直被沿用至今。张楠赓告诉腾讯新闻《潜望》,他并不喜欢“南瓜张”的称呼,但无奈叫的人太多,无力再去一一纠正。
挑战“恶龙”
初生的比特币世界里,总有人不甘心世界和平。
比特币诞生三年之后,一家名为“蝴蝶实验室”的机构在论坛上发文,称正在研究集成电路式(ASIC)的专业矿机。ASIC是一种为专门目的而设计的集成电路,相较于当时流行的CPU、GPU甚至是FPGA制式的矿机,采用ASIC集成电路式设计的矿机威力,相当于核弹级别的武器。蝴蝶实验室如果研制成功,手握“核弹”后很可能将掌控比特币世界超51%的算力,也意味着该机构可以对比特币的区块进行篡改,几近拥有完全掌控权。
“比特币的世界要被毁灭了!”信奉技术的极客们炸锅了,惊醒了还在北航集成电路设计专业攻读博士的张楠赓。他决定孤身挑战“恶龙”,在论坛上宣布:在蝴蝶实验室成功之前,率先研发出ASIC矿机并交付到散落在全球各地的比特币爱好者们手中,以保证算力分散不被单一势力垄断。
张楠赓把这一计划命名为“阿瓦隆项目”(Avalon Project),在动漫世界里,“阿瓦隆”为彼世中的极乐世界,由九位仙后守卫,能够抵御外侵。
张楠赓回忆,在发起阿瓦隆项目众筹后,社区的热烈程度超出他的想象,首批预售300台、每台价格1299美元很快被一抢而空。为更专心研发,张楠赓找到了在美国读书的一位华人郭逸夫,让他负责销售网页的搭建和维护,同时负责矿机收款和客服等事务。
资金到位,准备大干一场的张楠赓向导师提出休学一年,但被拒绝。“我们家父亲是中科院的博导,姥姥姥爷都是副教授以上的级别,所以家里也不缺我一个博士。”在获得家人支持后,张楠赓提出退学,放弃博士学位。
退学后的张楠赓,与导师再无交集。令他奇怪的是,在功成名就的几年后,居然在圈子里有人冒充他导师名号来招摇撞骗。读博时所在的系大楼也被拆除了,变成了致真大厦。一切恍如昨日,彷佛与另一种人生擦肩而过。
算力核武器
2013年1月,比特币核心开发人员Jeff Gazik收到了张楠赓研发出的第一台阿瓦隆矿机,兴奋地在网络上直播了整个开箱过程。这也是有记录的世界上第一台ASIC矿机。
张楠赓回忆,阿瓦隆从芯片研发成功到组装机器,他买光了京东上的所有电源插件,为了凑齐第一批300台机器的其他零部件,他开着一台飞度跑遍北京所有电子批发市场。“幸亏量不大,因为我当时的经验是一个不太大批量的电子产品量产的经验,我的能力范围就基本上就是这个水平。”
2013年,比特币在世人面前完成首秀,年内涨幅超百倍、最高至8000元的价格,尝鲜者惊奇地发现,专业级矿机如同能下金蛋的鸡一样,可以源源不断地带来巨额财富。阿瓦隆矿机在市场上被爆炒至六位数,依旧供不应求。
继张楠赓之后,天才少年烤猫成了世界上第二个造出ASIC矿机的人。2012年7月,中科大少年班的蒋信予用昵称friedcat(即“烤猫”之意)发起众筹,众筹份额被直接划转为烤猫矿机股份,并与比特币进行锚定。尽管发行的是股份,而不是代币,但这一过程依然被很多人视作ICO(Initial Coin Offering,首次币发行)在中国的第一次尝试。
2013年初,继阿瓦隆矿机出货后,烤猫矿机也紧跟着研发成功并开始出货,而原本发动算力核战争的蝴蝶实验室却遥遥无期。
“当初说实话,真的是理想爆棚,有人后来跟我说,如果多生产100台矿机,或者屯在手里不卖出去,就根本不需要后面创立公司寻求上市这一系列苦哈哈的事情了。”张楠赓慨叹,但又坚定认为,自己当初将矿机销售到世界各地是无比正确的举动,实现了算力的去中心化。
但拿到矿机、尝到甜头的获利者们,再也不愿回到过去。“中本聪”原本设计的每人利用笔记本即可参与挖矿获得比特币奖励的平衡,被完全打破。中国设计、中国制造的ASIC专业矿机,在比特币世界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算力军备竞赛,将挖矿的门槛提升了千万倍。普通电脑成为历史,“核武器”ASIC矿机站上舞台。
随着越来越多的矿机生产商加入进来,在疯狂的算力军备竞赛中,每台矿机所能获得的比特币难度随之上升,谁能开发出算力更强的矿机谁就会接到大量订单。摩尔定律下,芯片升级研发能力,直接决定着竞赛的成败。
在张楠赓看来,尽管专业级ASIC矿机的问世大幅提高了挖矿门槛,将普通人拒之门外,但“核武器”的存在,恰好是保护了脆弱的比特币网络,正如真正的核武器在现实世界中,拥核国之间相互震慑,避免武器被集中在单一垄断势力中。
“在ASIC矿机出现之前,比特币是特别脆弱的系统,僵尸网络可能就能搞定。比特币有明面上的一个弱点,掌控超过51%的算力,就会造成黑客攻击篡改网络,在ASIC矿机问世之前,掌控是比较容易达到的。”张楠赓当初做过一个推算,国内的BAT如果把旗下一款产品后面增加挖矿模块,所掌控的算力就会瞬时超过比特币当初的全网算力,相当于完全掌控了比特币网络。
因此在“核武器”ASIC矿机问世之后,这样的垄断危险开始消除。“相当于在比特币网络算力还在十分弱小的时候,用分散化的ASIC矿机保护了它不被单一势力垄断。”张楠赓认为即便当初自己不站出来,后面也会有烤猫的矿机问世,同样会解决这样的问题。“只不过当初有能力利用手中算力作恶去垄断的只有我和烤猫俩人,好的是我们都抵御了诱惑,把矿机卖了出去,没有留在自己手中,换成别人可能就不是这个结局。”
回顾历史,张楠赓认为“这是中本聪在设计之初未能想到的问题,也是比特币的气数。”
创业险境
首批300台矿机完成了他的理想主义使命,同时也证明了挖矿行业的可持续性。2013年中,张楠赓成立嘉楠公司,开始正式创业。
张楠赓描述创业之初的场景:一张床旁边就是桌子,工作累了就直接趴床上睡,起来再工作。白头发越来越多,时常会陷入恍惚,还容易开快车,以至于去外面开车进货时,经常出现事故。“最频繁的一个月出了三起,最严重的一起是五车追尾我全责。”所以就把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开的思域换成了飞度用来拉货。
而就在张楠赓开着飞度四处拉货的时候,网上发起了寻找“南瓜张”的活动,很快自己的车牌号就出现在了论坛上。于是张楠赓就利用创业初期赚到的钱,把飞度换成了一辆凯美瑞,“因为凯美瑞开起来没有激情,所以从此以后再没有出过事故”。
不过比起交通事故更让张楠赓难忘的,是创业初期一系列被骗的经历。初期的比特币世界里,挖矿、交易两个支柱产业刚刚萌生,但最发达的产业却是诈骗。随着2013年币价的节节攀升,8000元的价格,让人变得疯狂起来。
众人如潮水般涌来,这与比特币还未与现实世界财富挂钩时的环境完全不同。张楠赓回忆,2013年进场的人开始鱼龙混杂,由此也带来了早期恶劣的经商环境。
人性和商誉开始变得脆弱,刚刚稳定的比特币平行宇宙又变得岌岌可危。
骗子的手段五花八门。有许诺制造高性价比矿机的,只收比特币接受预定,但收到币以后迟迟不发货,拖得投资人实在等不了的时候宣布研发失败,根据比特币价格来定赔偿方案:如果币价涨了,那就退回当初预订时与币价等同的法币,如果币价跌了,则退回相同数量的比特币。还有等矿机生产出来后,延迟交付,先插上电自己挖上一段时间矿,等到全网算力涨上去后再交付到客户手中。
在币价一路高歌猛进的2013年,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,张楠赓回忆,有好几次交不上货,都是因为被骗。“比如找合作伙伴去生产芯片,但他们发现这个芯片非常受欢迎,就直接转手加价给卖了,然后回头来给你说丢了”,“还有机器封装时用的圆晶体放在仓库,等到用的时候突然发现没了,特别奇怪,还是有人偷偷拿去卖了”。
“哪怕是你原来关系不错的,在利益面前都会出问题”,在数次被骗后,张楠赓总结,在矿机动辄转手就能卖出高十倍以上的价格的当时,“这个利益实在太大了”。
另一位发明出ASIC矿机的天才少年烤猫,遇到的骗局更为凶险,直接导致其本人的销声匿迹,不知所踪。
2014年,疯狂过后的比特币MT GOX交易所倒闭等多重原因,从8000元高峰暴跌至几百元。币价低迷直接影响到矿机销售,为打开局面,圈子内开始流行“联合挖矿”的玩法。具体而言,即投资人提供场地、电力等配套设施,然后与矿机生产厂家合作,等到挖到币之后两者再进行分成。更高级还会在这种玩法上加上金融期货模式,即利用矿机的算力作为抵押,以未来一段时间内能够挖到的币数,在一些交易平台上先行借贷比特币,待矿机生产后再返还给交易平台,这一环节中仅需支付一定的年化利息。
张楠赓讲述,2014年发明这一玩法的一个团队邀请与他合作,对方提供位于安徽的场地。但前往考察后,张楠赓隐约觉得有些不可控的环节,比如矿机托运过去就脱离了自己掌控,是否真的出现丢失或损坏,都不透明,同时也很难去阻止他们拿机器去骗平台借贷比特币,于是婉拒了他们。
但烤猫相信了,托运过去了大批矿机。叠加上币价走低、研发遇挫,寄望于通过联合挖矿来翻身的烤猫,在发现自己被骗之后,离奇失踪,唯一可查询的记录是一张去往泰国的机票购买记录,但至今仍下落不明。
虽然已过去5年时间,但张楠赓提起烤猫的悲剧仍是一身冷汗,“因为差点被骗的就是我。”令他遗憾的是,当初骗了烤猫的那帮人,至今仍活跃在矿圈,逍遥法外。
开夜车扎进AI
躲过凶险骗局的张楠赓,逐步迎来了矿机市场的回暖,并占据着头部企业的市场地位。根据Frost&Sullivan的数据,截至2019年6月30日的六个月中出售的算力中,嘉楠在全球比特币矿机设计商和制造商中位列第二。根据Frost&Sullivan的数据,在同一时期,嘉楠出售的比特币矿机占全球出售的所有比特币矿机的总算力的21.9%。
2016年,凭借在ASIC领域领先优势的张楠赓,发现了新的兴奋点:借助于比特币矿机的算力技术积累,可以将经验复制至世界技术最前沿——人工智能领域。
张楠赓还记得当初决定挺近AI时的情景。嘉楠刚刚研发成功了16纳米工艺的矿机芯片,庆功宴回公司路上,一车人在讨论除了挖矿之外,下一步还能做点什么。“说什么的都有,还有人建议说要不做个手机。”七嘴八舌中,在黑咕隆咚夜晚开车的张楠赓突然想到了用ASIC技术进行AI的运算优化。
“搞软件背景的人并不知道或者没有意识到,ASIC计算技术能够突破摩尔定律带来的提升,可以达到许多倍,尤其是在端侧。”有了这样想法的张楠赓,开始在当期投片时顺带投了一部分AI芯片。
嘉楠科技的一位人士介绍,在实现人工智能的要素中,算法是普遍最被重视的一环,算力却一直被忽视。在算法上,芯片厂商AMD和英伟达通过他们设计生产的显卡(GPU)进行深度学习,走在了最前端。不过,经过多年的积累和发展,算法已经很成熟,算力要素成为制约人工智能的最大短板。“为何一些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不能直立行走?根本原因还是在算力上面。”
他笃定,在芯片层面,比特币矿机芯片走过了从CPU到GPU再到ASIC专用芯片的进程,与之类似地,人工智能芯片也将重演从CPU到GPU再到ASIC的进程。
不过这一次,嘉楠科技面对的是阵容颇为强大的对手。谷歌、AMD、英伟达等顶尖选手,无论在研发资金支持上,还是在技术和数据的积累上,均不可小觑。
张楠赓介绍,嘉楠设计的AI芯片主要适用于机器视觉和机器听觉两个方向,目前已经在研发第二代芯片,预计2020年初达到量产标准。
反映在营收层面,张楠赓表示,目前看到了众多市场需求,比如在门禁这种较小的场景里面,都可以拿到一年几千万人民币的营收,随后在拓展更多的应用场景后,“上亿的营收没有任何问题”。
同时在利用提高端侧计算能力、降低成本上,张楠赓认为更适合脱胎于区块链挖矿产业的公司来做,因为矿机的产量和供应链带来的规模效应,能够显著降低在端侧的开发成本。
这也是嘉楠科技想要给资本市场讲的新故事,在招股说明书中,嘉楠给自己打的标签是:一家AI芯片研发生产的“半导体公司”和“领先的超级计算解决方案提供商”。
张楠赓将此前在矿机领域的成功归结于偶然间和大势走在了一起,“所有的成功的,姑且算阶段性成功,都是因为你和大的趋势相吻合……一定要找对方向,这是第一位的事情。”
而现在,AI就是嘉楠的新方向。面对未知,他时常用肯尼迪的一句话来激励团队,“我们决定在这个十年登月和做相关的事,不是因为他们简单,而是因为他们困难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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